满是跟人到江西伐木放排时淹死的,死的时候十五岁。路途太远了,他的那身瘦弱的尸骨没能运回来。
满是屋后彭家的小儿子,彭家在银山沟是最穷的一家。满的母亲走过三家人家,满的父亲是河南省的一个扛树的侉子。外地人在银山沟安家,不管过了多少年还是外地人,虽然他们家认徐家做亲戚走,但始终没有改变被人欺负和排挤的局面。
我好像没有听过满的声音。在我得知他溺水后,第一个反应就是感到他在世的时候,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他不是怕我,可能也并不因为他讨厌我,只是不想跟我说,因为我和他有些不同,我是本地人,有一个令人尊敬的家庭。
满是普通的孩子,跟我们一样,可是他生在彭家,他还有个傻姐姐。记得有一次,他的姐姐被几个男孩子按在地上,看她的身体,满在山腰上看见了,他从山上跑下来,拉起姐姐往回走时,他的头一直都没抬起。那几个男孩子望着他和姐姐的背影叫着嚷着,可是,不一会儿,见他们谁也没有回头,几个孩子哑巴了,他们的心灵受到了沉默的教育。
他没有因为自己的姐姐感到羞耻,满从小就懂得忍气吞声。
从江西回来,邻居们都去彭家看望满的父母。银山沟所有人家每家都有人去,并且还邀着一块去,像是赶戏场。人们议论着、叹息着,见了两个白发人自然也显出过真诚的悲痛,但是,他们离开那三间茅屋时,泪水就干了,一切也都过去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连自己发自内心的伤感也不再记得了。满在这种仪式下,永远离开了银山沟。
或许因为满死得太远,他的灵魂也没有找到回家的路,所以我们才感觉不到那种阴魂不散的气息,即使天黑了,到屋后茶园或者菜园地去,我也从来没有感到害怕过。
坦率地说,我也很长时间记不起满了,他一年四季都穿着老鼠皮一样灰土的衣裳,低着头走路,我也很少看到他的正面。
“满!”我对着他二哥的背影喊道。
背影转过来,见我迎上去,他轻声回应一句:“满死了。”这是多年以后的事。
后来,他姐姐嫁了人,也生了儿子,听说送礼的娘家人在满月那天都到齐了,这时,满的姐姐可能想起了满。她不知道生死,满死了多年,她也从来没有想到过他,据说满死的那阵子,她总是笑,她总是见她母亲流泪的时候大笑不止。他们没有计较她,因为她是个傻姑娘。每当吃饭的时候,两个弟弟见满不在桌上都吃不下去,她也总是把他们的剩碗底子硬撑下去,大家认为她没有记忆,她也从来没有用她那可怜的半句话向谁问起过满,所以银山沟的人都说:“要像老彭家大妮子那样心里就静般了。”她在翻看几箩筐礼物时,突然在人中穿来穿去,像是在找个什么东西,她急得快要哭了,房子里的孩子哭着要吃奶,她的男人瘸着腿拉都拉不进去。
“没来哟,没来哟,没来……哟。”她呢喃着,疯了似地满地找,像找一根生锈的针。
“满死了。”她母亲说,忍着不在女婿家落泪,她安慰女儿说:“满死七八年了。”
满的姐姐从那以后,再没有提过满的名字,人们都说她把弟弟彻底忘记了。但是,她儿子长大以后说,他的母亲每次煮饭的时候,总在将饭坯子捞到饭箕上时,送半铲饭坯到山墙头边上,为了这件事,她儿子说他母亲没少挨他父亲的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