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给兰镇红白事写联题字艰难度日。屋漏偏逢连夜雨,人到半百,又生了疯红瘤,长在左脸上,像个猩红的喜蛋。
快六十的人了,仍无妻无后。兰家这一枝,眼看着要断后。唏嘘者有,叹惋者有,却统统懂不得他心中的百年孤独。他每天都去兰桥那边的小学,蹲在角落里看孩子们放学。夏天遮住脸半边,冬天头顶瓜皮帽。怕那些孩童见了他的真貌鬼哭狼嚎。自己求个笑眼泪光。
穷困不终生,总有转运时。兰宝石的出现,就是兰陵的转运时。
一个冬天雪后的傍晚,他在兰镇小学的校门口捡了一个襁褓中的男娃,四周无人,兰陵便把那男娃抱回了家。回到家兰陵在襁褓中找到一支龙雕顶嘴的漆红钢笔。借着微光,兰陵用那支笔在纸上写字,泄出湛蓝蓝的墨迹。哑巴竟然叹出了声:“蓝宝石一般的颜色。”那处女声像玻璃相互摩擦时的尖刺。兰陵也为这声音呆愣,干张着嘴巴,想再找回那舌动喉振的感觉却无从开始。那男娃也由此得名:兰宝石。
兰陵后来再看那支笔,笔身雕龙尾处再雕半颗碎心,才知道这是支对笔。有游潜水的龙,就有落鸟巢的凤。那时起,兰陵才决定摆摊修笔,也有了兰镇笔匠的故事。
这年秋天,兰镇新来位姓刘的教书先生。三十岁刚出头,不大也不小,正值当打,革履西装金丝镜,很显干练。据说是主动请缨,从城里调配下来的,不求富贵,奉献基层,难能可贵。这样精神的人,有,不多了。说来也巧,刚好做了兰宝石的班主任。顺理成章的,慢慢和兰陵混了脸熟。
这位刘先生每天回办公室的路穿过那片枫树林,自然要去兰陵的笔摊坐上一脚。大多时候,都是刘先生向兰陵讲兰宝石的事情,报喜不报忧,兰陵坐在一边静静地听,乐的合不拢嘴。
当老师的,和笔杆子打交道的机会多,多则易损,损则需修。有时候,刘先生在兰陵那里买笔,兰陵不收他的钱,权当代兰宝石的报答。后来,刘先生来摊子上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使他路过笔摊也停不下步子。是不是兰宝石不听话?兰陵心里没个底儿。这天放学,兰陵把预先写好的条子拦在刘先生回去的路上,刘先生一看条子便乐了,只好道出原委:“我每次搁您这儿买笔、修笔,您老都不收我的钱,您这是逼我欠债。你怠慢了我,我咋好意思再来?”兰陵一笑,惯有的伸出大拇指,赞他有骨气。回头又写张条和他玩笑道:“概不赊账。”
这天礼拜天,学生休息,兰陵笔摊的生意冷清许多。太阳厚脸皮的转着脸儿,盯了兰陵一整天。傍晚时候,那太阳才变得羞涩,涨红了脸要下山去了。兰陵也到了收摊回家的时候,对面办公室里走出一个人来,踉踉跄跄,步伐错乱,分明是醉了酒。细一看,竟是那刘先生。
“兰叔,留步留步。”一口酒气扑过来,像刚从酒缸里泡了澡。兰陵站住脚步,刘先生接着道:“我今天不修笔也不买笔,我……我给你看样东西。”他也顾不上教师的身份,盘腿就地坐在兰陵面前,又左右看了一圈,一副诡诡的样子。见四处无人,方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粗布小包。一叠一叠的掀开,露了真身。
兰陵认得这东西。一直古旧的标杆儿长细笔,电镀铁笔尖儿,油漆木笔杆儿,顶戴一只孔雀翎。不是上了年龄的人,还真叫不上这笔的名字――蘸笔。蘸笔在二十世纪初期风行过几十年,兰陵年轻时候用过,很是钟爱。旧时候,这种笔很便宜,笔尖儿一毛钱三五个,笔杆儿一毛钱两三个,把笔尖儿插在笔杆儿上,蘸了墨,就能写字作画。笔画可粗可惜,色调可浓可淡,功似钢笔,胜似钢笔,笔尖儿弹性尤佳,写字宛如篆刻,做漫画更是栩栩如生有韵味。风靡一时之后,终于被自身笔与墨脱节的缺点所累,被钢笔取代。不过,在老一辈人那里,却留下难以抹灭的印象。曾经有个同年代的老人在兰陵面前这样比较道:“毛笔太传统,时嫌迂腐;钢笔太张扬,诱发含蓄;铅笔太水性,过于轻浮。唯有蘸笔,朴实无华,淡雅如许。”
兰陵伸出大拇指,对刘先生的蘸笔表示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