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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纸扎匠

膨胀,一颗心变得强势。旁人的冷眼,让受辱者更爱闻铜臭的血腥气。南先生扎纸扎和死人打交道,赚死人的钱,保丰便愈加觉得这父亲无能晦气。人说外面有金屋如意,外面有海味山珍。“出去罢。”便真的出去了。一去数年,堕入尘网,明镜已是尘埃寸尺,无人拂拭,辨不出面目了。终于,公安局一纸死刑通知书寄到兰镇南家,保丰在外面沿海城市抢劫杀人,抓进去了。

生于泥土,却渴望天空,一去多年做了异乡客。有活着的,苟活;有死了的,客死。客死者在乡村生命观念中并无稀奇,不过是死了,由他长眠去。初一、十五、清明、初七,烧几柱老香,点几张黄纸,远远的哭喊几嗓子,唤那死了的人回来拿钱,给阴曹的牛鬼蛇神买路钱。这便当作是祭奠了。南先生不,他亲自南下一趟,想办法收了保丰的尸骸,捧着一个吊脚楼的骨灰盒回镇上来。没办事也没发丧,不声不响的埋在南家祖坟边上,连块碑都没立。没让保丰骨灰进南家祖坟,犯下伤天害理的事,怕他辱没了先人。南太太过不去老年丧子的心门,对南先生道:“给孩子扎几个罢。怕他在那边孤寂。”南先生道:“他用不着,那些东西他不缺,也不要,他只要钱。”后晌,用锡箔金纸、银纸叠了两篮大元宝,悉数给他烧了送去。

只留下一张死刑通知书。这是生死簿,又是耻辱簿,南先生不敢丢,每见了心中不免风起云涌波澜起伏。没了,便是没了,富贵荣华锦衣玉食都不相干了。关自在菩萨,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这一点南先生看得透彻。

本来南先生与南太太就绾疙瘩,有解不开的心结,保丰一死,也没个奔头了,南太太那边先垮下去。因为一桩家门一夜破落,南太太才被父亲送到做死人生意的南家来,委身做了南太太。她娘家是大家,从小做惯了惯养娇生的掌上明珠,自然看不起这个死人手。南先生也并没有把她当作落了架的凤凰般供待,女人要做的事情都由她去操持。两人争执了五十年,她怪他连救济她家的聘礼都沾上死人的晦气,跟了他一辈子,晦气都发酵化脓,晦死了他的儿子,早晚她也逃脱不掉。南先生并不忍耐他,他做的是亡命人的送行者,过奈何桥饮孟婆汤打点黑白无常,都少不下他的度送。她嘴上不停的赌咒他去死,死后不与他烧纸送钱,教他做野鬼孤魂。她咒他死,卯着劲与他比活,看死人的笑话。南先生爱喝两杯,南太太也不甘冷清,有时候喝得兴起来,仍旧骂,笑着骂,眯着眼笑着骂。轰烈的敌人又是冷漠的知己,本是相濡的夫妻。

一辈子的风雨都忍下了,这一次南太太却断了弦子。距离保丰死后没多久。

壮胆提气,南太太温了一壶酒。也没有下酒的菜对付,干饮解烈愁。南先生坐在檐下扎纸扎,镇上的兰老太刚过世,赶着明天下葬入土。阳光蹭过门檐在地上照一个方块,刚好把他圈在里面。她也不叫他,“唏缕缕”斟满盅,南先生听见那缕酒入盅的声响,回头看她一眼,屋内昏暗无光,人也显得模糊不真实。教她疯去。南太太又念上她几十年难解的心经。破了家门,嫁错郎君,死了儿子,命比纸薄,死人生意……碎叨叨念着念着,那声音便渐渐细微下去,像雨打的涟漪纹,一圈圈淡了。一声惊蛰,酒盅滚翻打掉在地上,断了盅脚。人趴在桌上醉过去了。南先生只是回头望了一眼。等到南先生忙完手上的活,已是傍晚时分,阳光切完最后一个锥形角,天就黑了。南先生去教她做饭去,几次不应,他再去察看,人早就断了气。那户里温的不是酒,是农药。南先生知道没救了,搂她在怀里楞楞的摇,不哭不泣不悲不伤。面无表情,却是最丰富的表情。她死得彻悟,他念经为她度送。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空中无受想行识,无眼耳口鼻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闭上眼,心无烦事。只不过,一个人的一生,爱恨情仇,最后交予一壶农药去发言,他觉得不值。扬扬嘴角苦笑。人都死了,他仍要给她苦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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