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淮做了一场梦,他骑着自己的枣红马沿着蜿蜒曲折的桑干河一直往南走。
既不觉得饥饿,也不觉得寒冷。
燕国公府角门前的庭灯依然莹亮,在无数个贪玩晚归的夜里,他都会从怀里掏出一包牛皮纸包好的糕点,塞给守角门的嬷嬷,企图“贿赂”她一起隐瞒母亲。
可如今角门空空荡荡的,屋檐上的白灯笼也被吹得烛火绰绰。
崔淮就这样走进去了,越往前走,大路便越敞亮,僧人的诵经声越是清晰。
心心念念的妻正在眼前,贺猗兰持香弯腰祭拜。
“兰儿......”
崔淮动情地唤了一声,冲过去想抱住她。
却扑了个空。
玉露堂前几乎站满了身着孝服的人,有母亲、有吴妈妈、絮儿、还有几个颇为面生的人。
可她们也通通像没看见自己似的,自顾自地抹着眼泪。
“难道我死了?”
崔淮努力回忆着自己是如何回来的,可脑中除了无尽的长夜,便是被强劲的冲力撞下战马的场景。
不,他不能死。
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有太多割舍不下的人和事。
当初是他死缠烂打,才如愿娶得兰儿过门,怎忍心叫她年纪轻轻就做了孀妇?
崔淮想握住妻子的手,可却一再穿了过去。
“扑通,扑通......”
他听到了心脏跳动的声音,可却不知声音是从哪传来的。
那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简直要将他吞没了一般,崔淮脚下的地也逐渐开始震颤、崩裂,那些如蛛网般绽开的缝隙迸发出耀目的火光,似有岩浆在底下流淌。
而他脆弱轻盈得就像一根羽毛,抓不到任何可以借力的东西。
“崔淮,崔淮......”
掉进岩浆前,他听到贺猗兰在唤自己。
......
“快醒醒......”
异族女人用不熟练的汉语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崔淮,时不时往帐篷外瞄上一眼。
枯草混合着马粪的味道直往鼻腔里钻,他猛然睁开青紫眼睛,哗啦一声,肩膀的银钩瞬间锁紧,往更深处的骨肉里钻去。
鲜血也随之涌了出来,将他身上的毛毡浸湿。
月里朵赶紧按住他的胸膛,像安抚马驹那般轻语道:“别动了......血流干,会死的......”
她从怀里摸出块肉干,偷偷塞到崔淮手里。
“吃了它,你能好得快些。”
被岩浆灼烧的疼痛感渐渐淡去,崔淮艰难地昂起头,往自己那满是伤痕的身体上望了一眼。
这才惊觉自己从未离开过契丹人的营地,昨夜与贺猗兰的再度重逢。
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
他躺在地上,虚弱地喘着粗气,鼻腔里喉咙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崔淮已记不清,自己被俘虏多久了。
起初时,耶律哲廷还会用蘸了盐水的牛皮鞭子,泄愤般地一鞭一鞭挥到他赤裸的身体上,想从这个战俘口中获得哪怕一点点有用的情报。
可崔淮从小到大没别的本事,就是骨头硬。
哪怕皮肉开绽,被盐水刺得生痛,也不肯透露半个字。
甚至还有余力挑衅道:“不要白费力气了,我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士兵罢了,你最好一鞭子将我抽死。”
他被绑在离牛羊圈最近的一个帐篷里。
耶律哲廷每日睡醒第一件事,就是过来审问他,见这人一心求死,也不能邃了他的意。
便命牧民的女儿月里朵,每日送来一顿干粮和一口清水,吊着崔淮的半条命。
那副精瘦结实的身躯,也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下,逐渐枯瘦干瘪了下去。
因吃了败仗,前些日子,耶律哲廷率兵返回草原深处向可汗复命去了,只有少部分牧民和契丹士兵驻扎在此。
月里朵原本是有些怕这个汉族男人的。
她对崔淮的恐惧,与冬夜里出来小解时听见狼嚎时的恐惧,是没有分别的。
每次过来送饭时,崔淮都睚眦欲裂地瞪着她,恨不得用牙齿将她咬碎。
每到这时,月里朵便暗暗庆幸,得亏了那对锁在他琵琶骨上的银钩,也会学着男人的样子唾骂一句:“呸,这还不是从你们汉人那里学来的手段......”
崔淮的双手双脚都被铁链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