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像往常一样,迈着碎步,在流水线上各个工序巡视。工具和零件整齐地码在工位上,墙壁和地面反射着微光。车间里很安静,工友们都在聚神会神地操作手中的工具,线路板在手中旋转,焊枪偶尔冒出一股青烟。除了空压机轻微的轰鸣,流水线皮带转动的沙沙声,便是偶尔的几声咳嗽。
现在,海棠似乎习惯了这种氛围。她甚至能听见日光灯在头顶发出的丝丝声,这温婉的声音,使海棠很容易联想到疾速如飞的时光,她突然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
那时候,她在老家的纺织厂做挡车工,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这样亮堂的灯光,只不过,那时的心绪比现在还要噪动。她期翼找到一个俊朗的夫婿,带着自己神游城市,光怪陆离的街景,令她怦然心动——
就在海棠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忽然听到前面卟的一声响动,就像一块纸板在风中瞬间坍塌,惊飞一地鸡毛。接着,她发现广西妹子阿珍忽然趴在工位上,脸色煞白,额上还冒着豆大的汗,手中的焊枪也跌落一旁。一会儿,搁在台面上的面板竟被丢弃的焊枪灼出一个孔来,青烟直冒,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四处弥漫。海棠急忙跑了过去,伸手移开焊枪。
这时,阿珍也抬起了头,有些惊恐失色。海棠有些生气,正准备训斥两句,但想一下,觉得不妥。便关切地问:“阿珍!哪里不舒服?要不要下去休息一下?”
阿珍扭着头,忐忑不安地说:“拉……拉长!我不是故意的!”说着,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海棠的心肠软,最见不得别人流泪。她说:“阿珍!我并没有责怪你呀,今天到底怎么了,有什么委屈,说出来也许会好受一些!”
“咿嗬……!”阿珍一下哭出声来,她抽泣着说:“拉长!你要救救我弟弟呀……!”
“你弟弟怎么了?”海棠的心也跟着抽搐起来。
“他们好冇良心啊……!”阿珍说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着弟弟的遭遇——
半月前的一个下午,天上下着瓢泼大雨。阿珍的弟弟——刚满十五岁的坤仔,正在锡水池前给面板过锡。“哧”的一声,面板从坤仔手中落下去时,沸腾的锡水,卷起一层层水花,锡水池里烟雾弥漫,仿佛波涛汹涌的荒野海滩。坤仔有些慌乱,眼前一片迷离,许是因为初来乍到。锡水喷涌上来时,坤仔才知道痛,他禁不住捂住了双眼和脸颊,想以此来缓解疼痛,但已经太迟了。他稚嫩的脸上瞬间起了硕大的燎泡,眼睛也看不清东西,众人的身影在他眼前变得影影绰绰。
坤仔清醒过来时,躺在区人民医院洁白的病床上,他的脸上已经面目全非,炭化的肌肉,狰狞可怖。厚厚的膏药贴在上面,就像冰雪消融后的原野,稀里哗啦的冻土松懈无比。医生说,如此严重的灼伤,在医院接诊的病例中是史无前例的,需要进行规模空前的清创植皮手术、左眼球摘除术,手术至少要花费上万元,这还是前期的。面对如此高昂的医疗费,阿珍一筹莫展,她守在坤仔的病床前,整日以泪洗面。
稍后,坤仔父亲也来了,他在镇子东边的山凹里租种着一块菜地,住着简陋的棚寮,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都市边缘人的农耕生活。前天,他刚在地里满心欢喜的种下一垄豇豆,期待着不久的收获,没想到,却盼来儿子伤残的消息,这叫他如何承受啊!本来,他还指望赚些微薄的收入,年底回老家翻新空旧的祖屋,现在,他的希望也变得遥遥无期。坚强的父亲,忍住喷薄而出的老泪,蹴在墙角,默默地抽起水烟,咕噜咕噜的吸啜声,凄婉悲凉,搅动着空气似乎也淌出泪来。
最叫人寒心的是厂里,坤仔出事后,经理只委托李姐前去探视过一次,拿过来两千块钱,算是抚恤。然后就不管不顾,说已经尽到责任,和厂里毫不相干。前几天,连一向飞扬跋扈的李姐也失踪了,听说叫经理炒了鱿鱼。怎么会那么巧呢?她和经理的关系暧昧呀!这不是推搪责任吗?
海棠一下子明白了,经理叫她当这个拉长不无目的,有点居心叵测,难怪看他的眼神,总是那么阴森迷离,就像罩着一层浓浓的雾霁。她不禁愤懑起来,这分明就是个血汗工厂嘛!吃人不吐骨头,犹自大口地咀嚼,仿佛一头没有丘壑的怪兽。
夕阳沉坠下去了,这个黄昏,天空中布满血色。晚风中,蝙蝠们早早地出来觅食,它们“嗖”地一声,从一些幽黑的屋脊间穿过,划破宁静的夜空。狭窄的巷道里,密布着横七竖八的电线,从一间屋子蜿蜒到另一间屋子,有时候,它们又倏忽不前,在一面山墙下停顿,搞的夜晚也变得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