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先秦中轴,唐高龙兴的三晋宝地?难不成程婴为确保赵孤活命,一路向西北遁逃,带他来到了吕梁地界?他不禁在脑中自问道。但一想舜分十二州时为晋地取幽、并之名,便即释然,毕竟盖北之幽昧,并冀之无闾。
出行不久,张伟便感酷热难当,乜眼仰望天际,南风挟起的尘沙仿佛罩住穹宇与毒辣的日头,衬得视觉里的上空都有些昏暗发黄。他捂了把额上突然冒出的汗,被这一番强光与燠蒸折腾之下,已是完全兴不起四顾打探的心思,只好学着妇人低垂着头,默然走在有些龟裂的黄土道上。
道旁几座土制平房从余光中渐次退去,张伟终于来到村落主干道附近,又走了一阵,身前的妇人终于开口道:“来了,来了,阿青,我把赵先生给请来了。”张伟才适时抬眼看去,只见一名右手有着残缺,皮肤黧黑的干瘦汉子正侯在一座平房门前。他未似一路上偶尔见到的村民搴衣(qiān)开襟或是袒胸赤膊,而是齐整的将麻衣裹在身上,哪怕脑门上汗珠正不住流淌。
走近细看,张伟才见那汉子面上的伤痕尤为可怖,由眼角处经颧骨一路直至嘴边,险些就要了他的命。那旧伤似是严重影响了他面部神经,纵然他略弯着腰背,语态与说辞都相当客气,说着:“赵先生,俺嘴笨,娃儿们也好不到哪里去,烦请你多担待些。”可脸部的表情还是十分狰狞。
即便从未登上过战场,张伟也能猜测出眼前汉子的伤势与残缺源自于戎行,继而明白了为什么在这偏僻的山村中会有人求着原主授课——无非是不想看到骨血重演自己的悲剧。没来由的,张伟忽而想起了传说里的仓颉造字而夜鬼哭,鬼会哭吗?哭的恐怕是应劭笔下女娲造人的引縆(gēng)人1吧,初衷固然是好的,可自此知识有了载体与分量,成为上下间界之天堑分野。
不待张伟应答,那汉子就伸出完好的左手来,递给张伟两枚鸡蛋以作酬谢。张伟方想说不用,那妇人已将鸡蛋收下,包揽道:“我来我来,稍后请先生与孩子们好好吃上一顿就是。”说罢,便提着菜往主干道另一头去了。场间仅剩张伟与那两名汉子,他毕竟不是招生办的老师,见惯了各色家长学生的悲欢与窘境,因此在那殷切而诚挚的眼神中,他只能沉重而坚定地点下头来,认真留下一句“我会尽心的。”承诺。
声声多谢麻烦于身后簇拥着张伟走向里间,甫入房内,但见其中面积远比原主那间要大,陈设也相对较多,除却水缸土炕与几只小几等家具外,另一侧墙边还摆有耒耜(lěi si),梿枷,石磨,簸箕,挖锄等农具。这比起一般登门即厅堂的民居,更像是一间工作室和仓库,张伟没做多瞧,掀开帷幕,走入中庭,但见日头正浓,庭中桑树浓荫下,几名垢面断发的孩子正蹲坐在沙土上,乌黑的手心里或抓着一根折断的枯枝,或拿着有棱有角的石片,用心且认真的在沙地上一阵接一阵地比划。
无论何时何地,社会的构成都如自然孕育的地势一样,高低参差,崎岖不平才是常态。这是张伟很早便通晓的道理,可看着这群裹着父母宽大的衣裳,尽管脸庞肮脏眼眸里却闪着专注的光的半大孩子,他还是忍不住有些恻隐与触动,有些感慨与无奈,何其不公,又何其无奈。他轻轻走向那群孩子,弯下腰来,想要看看他们如此专注画得是什么。
扁扁的耳朵,三角形的鼻子,大小不一的眼,抽条柳叶似的长角,不规则的椭圆身体,长短参差的四肢,看着这以枯枝石片而作出的抽象艺术,若非这一对长角酷似野牛,张伟属实分辨不出这群噍类属于哪种纲目。随着最后一笔落下,画画的孩子里眼中迸出兴奋喜悦的光芒,招呼着周边的同伴们看来,其他孩子这才从专注中回过神来,注意到大哥身侧多出了一道背影。
当孩子们看向张伟,他将食指轻放在唇间,孩子们虽然没看过这样的姿势,但却读懂了张伟的缄默,一齐像是从犯般,恶作剧般得捂住嘴巴,蹲下身来,看着沙地上那画好的画,并促狭地问道:“石头,这画的是啥啊?”
“是老李头常说的水牛吧?大户人家才有的内个。”他们其实也与张伟一般,不大看得懂画里的物种,却惹得那画画的孩子立时涨红了脸,大声辩解道:“这是黄羊,我听李奶奶说过长这样的!”当他站起身来向着四方认真申辩时,才看到身侧张伟的身影,于是声音立时放低,恭敬地问道:“是赵先生?”张伟微微颔首以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勉励道:“画的还不错。”周遭的孩子们却忍不住哄笑起来。
无意的举止忽而让此处演变成欢乐的海洋,张伟不由得摇了摇头,有些惘然,又有些歆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