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黑色的海水从锚爪上瀑布般泻下。
巨大的螺旋桨开始搅动浑浊的海水,舰艏缓缓劈开波浪,调整着方向。
甲板上,水兵们如同蚂蚁般忙碌奔跑,沉重的炮衣被迅速解开、卷起,露出下面一门门闪着幽冷寒光的巨大舰炮!
黑洞洞的炮口,在阴沉的天色下,如同死神缓缓睁开的眼睛,森然指向不远处的天津城方向!
紧接着,体型稍小但更加敏捷的“复仇者”号(le vengeur)炮舰也发出了启航的嘶鸣。
它的动作更快,如同一条被激怒的毒蛇,迅速跟上了“狮子”号的航迹。
不仅仅是法国军舰!仿佛收到了无形的信号,停泊在附近锚地的英国炮舰“鸬鹚”号(cormorant)、美国炮舰“莫诺卡西”号(monocacy)的烟囱也相继喷吐出浓烟,响起了启锚的汽笛。
一面面不同图案的列强海军旗在桅杆顶部猎猎作响,在灰暗的海天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眼、狰狞。
一艘艘钢铁巨兽,喷吐着浓烟,犁开海面,带着低沉的轰鸣和森然的杀气,开始向海河口方向集结、迫近!
冰冷巨大的炮管缓缓转动,调整着射击角度,那细微却清晰的机械转动声,如同死神磨牙的声响,清晰地回荡在海面上。
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巨大压力,如同实质的铁幕。
随着军舰的迫近,沉沉地压向海岸,压向那座刚刚经历血火洗礼、此刻在风暴眼中瑟瑟发抖的天津城。
炮口之下,便是强权不容置疑的意志,是复仇烈焰即将倾泻的前奏。
海河的浊浪,似乎也在这钢铁巨兽的威压下,变得愈发汹涌不安。
风暴过后,仁慈堂的残骸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骨架,在灰暗的天色下沉默地矗立着,散发着浓烈的焦糊、血腥和死亡混合的恶臭。
断壁残垣间,破碎的彩色玻璃像魔鬼的眼泪,散落一地。
曾经象征庇护与慈爱的十字架,从烧得焦黑的尖顶上歪斜地垂下,摇摇欲坠。
几个穿着皂衣、用布巾捂着口鼻的衙役,在废墟和尸体间小心翼翼地穿行,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进行着最初步的清理。
他们的动作僵硬而麻木,眼神躲闪,不敢细看那些白袍上凝固的深褐色血迹和扭曲的肢体。
一个衙役在走廊转角那根沾满喷溅状血迹的石柱下,发现了艾米莉修女的遗体。
她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金色的长发被干涸的血污粘结在惨白的脸颊和额角那个深可见骨的可怕伤口上。
那双曾经湛蓝的眼睛空洞地睁着,凝固着最后时刻的茫然与冰冷的虚无。
她的修女袍沾满了污泥、血渍和灰烬,凌乱不堪。一只沾满泥污的手,无力地摊开在身侧。
衙役屏住呼吸,强忍着恐惧和不适,蹲下身,想将她稍微挪动一下,以便稍后收敛。
就在他轻轻抬起她冰冷手臂的刹那
“叮……”
一声极其微弱、却在这死寂废墟中清晰可辨的金属脆响。
一枚小小的、银质的十字架吊坠,从她修女袍前襟那早已断裂、空荡荡的位置附近,从血污和尘土的覆盖下滑落出来,掉落在冰冷破碎的地砖上。
那十字架很小,很普通,银质表面已经磨损得失去了光泽,甚至有些变形。
在十字架背面靠近上端的地方,一道清晰的、被外力强行拽断的棉线断茬,如同一个无声的、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空气里。
十字架的边缘和链子上,沾染着暗红的血渍和黑色的污泥。
衙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捡起这枚冰冷的小小十字架。
入手沉甸甸的,带着死亡的气息。
他看了看艾米莉额角那个致命的伤口,又看了看手中这枚断裂的、沾满血污的十字架,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恐惧?是茫然?还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他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叹息,将这枚小小的、承载着信仰崩塌与生命终结的冰冷金属,随手放进了腰间专门收敛遗物的小布袋里。
布袋里,很快又多了几件同样沾着血污的、属于其他遇难修女的零碎物品。
布袋沉甸甸的,像装满了铅块。
衙役站起身,望向窗外,透过破碎的窗洞,可以看到远处海河方向低垂的、更加阴沉的天空。
隐隐约约,似乎有低沉如闷雷的汽笛声,从遥远的大沽口方向传来,穿透城市尚未散尽的硝烟和血腥味,带来一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更加令人绝望的压迫感。
那不是雷声,是钢铁巨兽的咆哮,是炮口下酝酿的、新的风暴前奏。